唐爷爷家有个小外孙女,因为祖辈姓唐,糖甜糖甜,故小名称甜甜。
小甜甜满月后就搬到了外婆家里住。外婆家住在设计院家属区,邻里邻外都是老同事,老同事老同事,几年前都还在一个办公室里坐着,有的关系好到互端茶水互倒茶叶渣,有的关系尴尬到连彼此留下的背影里,都藏着不屑的哼唧声。
20世纪初,外公尤其爱好种花养草,四楼的小阳台,顺着窗檐,硬是被他搭出去一块拴上了粗铁链的厚木板。厚木板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和小甜甜一个怀抱一般大的瓷花盆,盆里装着以后会长高到楼上窗台的栀子花。
邻居们从楼底楼顶往4楼望,都会被小甜甜家的大东西给吓到,他们找到了居委会,抗议着要撤掉这盆大栀子花。外公理亏却也舍不得,拖了很多年才彻彻底底拆掉。这些年里,邻里间因为这事儿,少不了嘴皮子功夫上的切磋。当刚从幼儿园放学回来,趴在外公刚撤下来的厚木板上画小人的小a甜甜问起来的时候,老人家支支吾吾。甜甜问:“那些爷爷奶奶以前不是和你都在一起工作么,关系为什么不好?”她又问:“你们不都是好朋友么?”外公一边把瓷花盆往屋里挪,一边大声嚷嚷着:“那哪是......那哪算得上是朋友?算不上是朋友的,以后你就会懂了。”小甜甜甩甩头,她不想懂了,只是把刚嗑下来的瓜子壳偷偷扔进了埋着花种子的泥土里。
没过几年,小甜甜上了小学。小学低年级的男生最皮,最爱把泥土沙子倒进彼此的后衣领里。班上有男生力气小嗓门小胆子小,跑不过吼不过那些恶作剧的小孩,就畏畏缩缩地踱步到办公室。他们抹着老师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才涌出的泪水,抽抽涕涕地告状。老师没办法,把孩子们粘着泥巴的脏脏的手握在一起,轻轻柔柔地教导:“小朋友们在一起,都是互相爱护的好朋友呀。”瘦瘦的小男孩不依不饶,把手抽出来,忍受着眼泪在脸上干了以后的黏糊感,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算不上是好朋友的。”老师被气笑了,问他:“谁教你说‘算不上’这种话的?”男孩声音更大了:“我妈妈喜欢说,她说,等我长大了我就懂了。”他说完就跑了,头一回快过了所有人。
又过了几年,甜甜升入了中学。班上总有那么几个成绩突出的尖子生。每学期的家长会稳打不动地拥有一个环节:优秀学生代表讲话。优秀学生代表一个接一个接地被老师家长以无比热烈的掌声请上讲台,每次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先深深鞠一躬,然后微微低下头,礼貌地弯了弯嘴角。这个时候,甜甜往往和朋友躲在教室后门外,侧着头往里看。“快快快,要说了要说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把笑憋在紧抿的嘴唇里。“其实,我真的算不上是一个很优秀的学生。”门外三四个孩子对着嘴型,把台上女生的谦虚仪表学得有模有样。
而现在,当已经算得上长大了的甜甜靠在沙发上,和妈妈聊起学校里在意的一个男孩时,无论她把男孩的可爱描述得多么生动,无论她把自己的感情描绘得多么敏感多么细致,妈妈都只会在每个感叹句的结尾,把遮住整张脸的报纸往下挪,然后冷静地告诉她:“你们才认识多久,你这根本算不上喜欢。”
甜甜不懂了,外公的厚木板还搁在她小床的床底下,小男孩们最爱玩的泥土沙子还安稳地待在瓷花盆里,优秀女孩的发言稿还存放在中学家长群中,这么多一路长大的证据都摆在了眼前,可为什么,即便她长大了,她还是没法弄明白,大人们的,或佯装成大人的孩子们的“算不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系2017级新能源材料与器件专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