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读到《诗经·氓》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句子时,我的眼前就会再现小时候和各种鸟类争食桑葚的情景,在叽叽喳喳、扑扑腾腾的鸟群中,斑鸠的确是最为熟悉的身影了。
在我们那里,桑葚大概是在端午节前后成熟。尽管是节日,可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满足口腹之欲,而且那个季节也正是野果的“断档期”,桑葚在这个时候“大红大紫”真算得上是上天送来的最好礼物了。农村的田院山丘到处生长着桑树,绿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桑葚缀满了树身,沉甸甸的,压得枝条垂下了头。熟透了的桑葚形状优美,星星点点,紫嘟嘟的,圆润润的,如玛瑙般晶莹,似红宝石般润泽,让人垂涎欲滴。
其实,桑葚一天天变甜,飞鸟才是其中秘密的破译者。
桑葚和枇杷一样,仿佛是一夜之间熟透的,前几天还是青绿的一串,掩映在树叶丛中若隐若现,转眼之间就是一片紫云铺满枝头。最先发现桑葚成熟的当属林中鸟了,它们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在枝头跳跃,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盛宴。果子实在太丰盛了,它们似乎也懂得“鸟生”应该奢侈一回,否则,太对不起这个节日了。于是不停啄食,却又来不及吞噬,大颗大颗鲜美的桑葚纷纷坠落,散落地面,点出一个个紫黑的印记。尤其是当它们受到惊吓起飞时,弹起的树枝甩落熟透的桑葚,如同一阵阵紫色的雨滴砸到路人身上……我们抬头一看,哇,一树紫红的果实赫然缀满枝头……桑葚大餐到了!
我们或单枪匹马,或三五成群奔向最近的桑树,猴子似的爬到树上。我们个个身手敏捷,低矮枝头的桑葚转瞬之间就化为乌有。不到一个时辰,整棵树上的果子就已所剩无几了,高处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桑葚由它去罢,大家赶紧去抢占下一个“山”头……只有那些不会爬树的女孩子着了急,匆匆找竹竿去敲打桑葚。桑葚非常娇嫩,落地即惨不忍睹,她们也不管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不管是否沾上了泥土,抓到就往嘴巴塞……过了一阵再看她们,每个人的手上、嘴上和衣服上无一例外地都沾满了紫黑的桑汁,有的更成了大花脸了,伙伴们你看我,我看你,你笑我,我笑你。
可怜了那些形形色色的鸟儿,它们无奈地和我们打起游击,人来鸟走,人去鸟来,人弃鸟取……它们终究斗不过人类,只能在我们大快朵颐之后享用那些残羹冷炙了。
桑葚又名桑果,既可入食,又可入药。中医认为其味甘酸,性微寒,是滋补强壮、养心益智的佳果。具有补血滋阴、生津止渴、润肠燥等功效———这些作用都是书上写的,而我对桑葚的印象就是一个词:清甜。说它“滋补强壮、养心益智”似乎也有理,我们这些打小缺吃少穿、营养不良的农村孩子之所以还有一个不错的体质,大概是和小时候吃了那么多的桑葚有些关系吧。
所以对“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的告诫,我一直心存疑问。小时候每当桑葚成熟我们都是吃得肚皮滚圆才罢,没见有哪个伙伴吃过桑葚打醉拳,也没有看见有只斑鸠多吃了果子醉落地面……那是诗人的想象过于丰富,还是现在的桑树的品种已经发生了变异?
我们现在在超市买桑葚,有时也去农家乐的桑田里采摘。在农家乐的桑林采摘时,大家不慌不忙,有说有笑,一边采摘一边品尝。每个人都挑肥拣瘦,专寻那些个大、肉厚、色紫的下手,而对那些个头小一点的,颜色浅一点的完全视而不见。
熟透的桑葚水分充足,浑身透着光亮,稍不小心就会把它捏破,弄出紫汁来。我轻轻地摘下一颗放入嘴里,顿觉满口生香,特有的清甜丝丝缕缕滋润到心田的每一个角落。
此时此刻,我突然感觉有点对不起眼前的桑葚,它们还是一样的紫润,还是一样的清甜,可是,我们怎么就失去了小时候那样的兴奋和狂欢呢?
主人为了保持桑葚果实不受到损害,安排专门人员驱鸟,不让它们靠近。但是那些鸟是执着而又机敏的,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对美食的向往。它们在远处观望,一有机会就迅速飞过来掠食几颗。斑鸠目标小,胆子大,常常孤军作战,不引人注目,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有时候工人忙着招呼顾客,无暇顾及那些鸟,我就心中暗自祈祷:于嗟鸠兮,快食桑葚!
博尔赫斯的小说 《永生》,开头有这么一句:“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为回忆;所罗门也有一句名言: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 ”
新奇的事物总是被忘却,这是事实。化用一下柏拉图的那句话,把它改为“一切快乐均为回忆”,不也同样是事实吗?许多东西都是因为回忆而美好。尤其令人感伤的是,很多曾经美好的事物已经不复存在,只能靠回忆才能捕捉它们模糊的影子,甚至只能在古人留下的诗句中去寻觅那些美好意象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么美妙的画面!可是,没有了雎鸠,甚至没有了河洲,哪里还有生长淑女的氛围,哪里可以再寻爱情的浪漫?
“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么诱人的场景!可是,没有了元夜,没有了花灯,甚至没有了月光,哪里才是约会之所?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何等迷人的意境!可是,因为黄鹂肉质鲜美,它们已被捕杀殆尽,成为稀有物种了。可以预见,再过若干年,“两个黄鹂鸣翠柳”“阴阴夏木啭黄鹂”的歌唱也会成为世间的绝响。
真是幸运得很,我们出生得还不算太晚,能够赶在很多生物灭绝之前见证过它们的存在。
原来,春天我们随意打滚玩耍的野外叫做“杂树生花,草长莺飞”;初夏时节,农民冒雨在田中扶犁、水鸟在旁边抢食的画面竟然藏有“烟雨牛鹭忙耕种”“漠漠水田飞白鹭”的诗意。
布谷鸟“快快插禾,快快插禾”地歌唱,我们“乖乖上学,乖乖上学”地应和,这种场景竟然是农耕文明最后的挽歌,我们不经意间成为表演这首挽歌的主角。
千百年过去了,斑鸠还在,桑葚还在,斑鸠争食桑葚的画面还在,我们还能和远古的先民享受一样的田园风情,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啊,所以我想吟诵几句诗表达对这种幸运的感受:
于嗟鸠兮,来食桑葚。
于嗟人兮,毋与之争。
于嗟鸠兮,快食桑葚。
于嗟人兮,与之为幸!